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以后杨先生经常来中国,到1995年以后他基本上就把重点转到清华,住在清华的甲所。(注:杨振宁在清华大学定居后住一栋小楼,那是他自掏腰包盖的,没要学校一分钱。)有一次我接杨先生来南开。陈省身先生当时在南开的宁园住。宁园有两层,并不大,一楼进去往右拐有一个书房,不到20平方米。书房对面,有一个客房,大概也就是十二、三平方米,里头就是一张大床,一个大衣柜,连沙发都没有,只有两把椅子。杨先生陈先生当时谈的很高兴。他回到香港以后,给我来了一个信息,就说他穿的夹克忘记在陈先生住所一楼客房的大衣柜里头了,让我找到给他寄回到香港去。我就赶紧去,见到那件浅紫色夹克果然在那挂着,洗得有点发白褪色了,于是弄个包裹寄到香港去了。
1995年以后杨先生基本上都在清华了。我还见他平常一直穿这件夹克。这么一件夹克他穿了十几年。
同时杨先生吃东西有个特点,没吃过的他都不吃。比如我们上次去长白山的路上经过森林,当地主事的人,一听杨振宁先生来了,当然都非常高兴,就给弄一些奇怪的鸟,还有什么山珍,杨先生一概不吃。
杨先生自个的生活其实很简单,一件衣服都穿这么多年。可是他在1990年代的时候,光美元的现金就给清华高等研究中心捐了上百万。当时陈省身先生和杨振宁先生的工资是由党中央亲自批准的,他把工资也捐给了清华大学。
杨先生自己还要到香港中文大学做博文教授拿一些待遇。据我不完全的了解,杨先生与此同时给清华高等研究中心募捐来的,包括各种证券,据说已经超过1500万美元。可是他请客的时候,非常简单。吃完了饭,当然都是杨先生付钱,翁帆拿着个小钱包自个跑去付费。他们的生活费还要靠翁帆精打细算,从来没见她穿特别贵的衣服,戴什么特别首饰。
想起这件事来,我就觉得特别的感动。他对自己,一个夹克穿十几年,即便褪色了,他觉得还可以穿,但是给清华捐这么多钱,他都认为是应该的。这虽是一件小事,给我印象非常的深刻。
自己节俭,也不希望国家花没用的钱
我记得以前在《知识分子》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因为在前些年包括有些水军在攻击杨先生。据我的了解,有些就是因为与杨先生反对在中国做超高能加速器有关。这件事从物理的角度来说,杨先生说的是有道理。我想把这件事情在这里再提一下。
杨先生作为推动上世纪后半叶理论物理、粒子物理发展的一个主导性人物,可以说是粒子物理的奠基人之一。他为什么要反对中国建超高能加速器?当时他最直接的道理是觉得花几百亿甚至更多,我们中国花这些钱不值得,应该用到更实用的地方,要用到国家急需项目。
这是开始,后来我才了解到主要是因为加速器是个工程,作为科学工程,目的要十分清晰,指标要非常明确。就是你做什么物理,你有什么可靠的物理理论指导。现在你不知道什么物理,花这么多钱去做什么,指标都不清楚。所以在这个背景下,美国是绝对不花这个钱的,日本本来想做,最终也把这个项目取消掉了。
杨先生是很了解情况的。后来我才了解到,如仔细去看,回顾关于整个物理发展方面杨先生给国家提的意见,其实对于加速器的发展是非常重视的。他的一个著名的学生在美国的赵午就是做加速器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杨先生的观点,说高能物理不是不要发展,而是要怎么发展。
我可以总结一句话,杨先生认为现在高能物理从整个物理发展角度来说,高峰已经过了,不是大家所最关心的,不像上个世纪后半叶那样大家兴高采烈地去研究了。实际上,任何一个学科总有它的高峰,低谷。杨先生一贯主张做新的领域,要创新。那么即使在高能物理的领域里,他其实并不反对做加速器,他是说你最好要切中中国实际的重大需求,这是杨先生一直的主张。
我举个例子,1980年我从美国回国前,请教杨先生,回国我们要组织一点活动,你认为物理方面应该组织什么活动?他当时回答得非常明确,他说你们一定要组织自由电子激光的讨论会,他说自由电子激光将来有重要的用途和前途。
后来我回到兰州以后,组织了一次,也是中国第一次自由电子激光加速器(FEL)的讨论会。为什么要自由电子激光?我们知道自由电子激光是弄一些特殊磁性排列的装置,让电子(包括加速装置)在那摆动转圈,假设电子转的很密的话,这个里头就会射出一束激光,而这个激光频段很好,同时它可以微调。我记当时叫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前身)校长刘盛纲先生很热情支持,他是留苏的,是当时中国做速调管的权威。刘先生来了,还有高能所的冼鼎昌研究员,后来他在北京做同步辐射的光源,很早被选为中科院的院士。
所以杨先生从1980年代初重视这个方向,在83年的时候,他在石溪开了一门课,讲了十四讲,关于物理方面理论的发展,其中有一节就是自由电子激光,我现在还有笔记,这细节我就不说了。其实杨先生每隔上一两年他就会给国内做物理的人提一些重要的发展方向,希望大家去做,占到先机。
再说说加速器。我们知道北京的加速器原来是个单环,那么以后怎么办?就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提高能量去做什么东西,还有一个就是说选好能区提高亮度,但是要找物理比较明确的地方,就在这个地方,国际上都没有我们搞得好,要发现新现象。
最后由当时高能所的所长方守贤院士做决定。他是中国加速器事业的主要实施者,最后确定做双环,就是两个环对撞,最后证明这个是很成功的。那么双环做的不错以后,高能物理要怎么办?当时的高能所所长方守贤,和以后当所长的陈和生院士,他们都跟杨振宁先生讨论过,我的印象很深。实际上他们同合作者就是把高能物理的方向,主要对准了国家的急需。上海光源就是成功的例子,散裂中子源也是个突出的例子。散裂中子源可用于探测一些非常重要的材料,可以说是国之利器。可是我们国家过去没有,杨振宁先生非常支持,嘱咐一定要做好。
杨先生在2019年已经97岁的高龄了,亲自跑到散裂中子源实验室地下参观,他非常支持,而且评价很高,㪚裂中子源对我们国家非常重要。杨先生十几年前给国家有关部门写信,提议中国及早做软X射线的自由电子激光,将来在研究生物和有关的方面会有很大的用途。
当时国际上都刚刚在造,花钱不是很多,而且他有的学生在美国,可以来帮忙,可惜这个信转了些年,最后才落实。包括上海自由电子激光,他们已做出优秀的成果,这在我们国家也是件重要的事情。
杨先生还关注核废料处理的加速器的建造。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杨先生不是一听加速器就反对,他是主张现在所建的加速器最好是要能够做物理,又可以切合中国的或者部门行业的重大需求,解决国家急需的问题。我觉得杨先生眼光是比我们要超前的太多了。
我跟方守贤院士非常熟。我经常听老方跟我说,他对杨先生观点是非常的佩服,他就亲自到上海同合作者做出质子加速器,用以治疗癌症,比如可以治疗鼻腔癌等。这些杨先生都非常支持,他说的该花的钱要针对国家的急需,克服瓶颈,又发挥了高能特别的长处,就完全应该去做的。
杨先生对于自己,一件夹克穿很多年都舍不得丢掉,没有什么很奢华的东西,而且他自己捐很多钱,对于国家来说,他觉得哪些不该花钱,他就站出来说话,即使不受欢迎,他觉得问心无愧。虽然表面上这几件事都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我觉得从小事到大事上都能反映出杨先生的一个心态,自己节俭,也不希望国家花没用的钱。